Monday, August 21, 2006

觀看他人旅行

  「旅行是一種滌洗,是一種探索。」─楊牧

   曾有一段時期,我嚮往邊疆的浩瀚廣袤,渴望成為一個開拓邊疆,探索異族文化的人。雖不一定豪壯,卻帶著點蒼涼,我覺得自己應能適應那種寂寥的文化與景 致。不過年紀漸長才發現,開拓邊疆可沒想像那麼容易,在浩瀚的曠野旅行也沒那麼浪漫。決心與毅力不足,缺乏適當的預備,甚至沒有晃蕩的精神,都會讓計畫無 以為繼。還好我覺醒得早,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。

  然而旅行之趣,不需我多費唇舌,它讓我們跳脫封閉黯淡 的井底。這些年來,旅行有時出於公務,有時是休閒,不一定為尋幽探密,或什麼偉大的風景,反正遠離本位,脫開習性的單調,就讓我感到滿足。打從機場我就開 始融入風景,候機室的熙嚷紛然反而使我寧靜。在飛機上進餐、喝咖啡、讀書、紀錄,都別有一番風味。其實那些東西並不真的美味,機位狹仄讓人不適,飛行震盪 起伏也難以入睡,但飛機上提供了一種特殊情緒,讓我能集中思緒,閱讀往常無法攻克的書籍,紀錄書寫旅程來回的感受。

  小時候我最愛火車上的排骨便當,那種在風景行進中吃便當的滋味,至今難忘。台鐵的排骨便當讓人難忘,主要還不是味道,而是特殊的新鮮感,那種遠離家園,期待遠方的旅程,時時變換的風景,今天還加上了懷舊的氣氛,讓排骨滋味更難以忘懷。 

   直到最近閱讀他人旅行的經驗,才發現早有人具備相同經驗,而且他們的敘述準確,表達也更深邃。正如迪波頓(Alain de Botton)在他《旅行的藝術》(The Art of Travel)裡所言:「旅程是思想的促成者。運行中的飛機、船或火車,最容易引發我們心靈內在的對話。……藉由景物的流動,內省和反思反而比較可能留 駐,不會一下子就溜走了。」「在所有交通運輸的模式中,火車也許是對思考最有利的一種,因為坐火車所看到的景觀不像乘船或搭飛機那樣單調,速度不至於慢得 令人生氣,也不至於太快,讓我們仍能分辨窗外的景物。」

   從迪波頓的引介,我們見識各方名家旅行的經驗與心態,有的似曾相識,有的創意獨具,有的超乎想像。這本書和他所著的《哲學的慰藉》(The Consolation of Philosophy)風格相同,前書說明哲學不光為著抽象思辯,也能應用於人生各種不幸的處境。《旅行的藝術》同樣展現巧思,他搬出歷史上著名的作家、 藝術家與旅行者,讓他們擔任導遊,把自己的旅程和大師的經驗交織起來。細緻講述旅遊的講究與美學功能:從對旅行的期待與動機,到風景與藝術的關係,逐一闡 述,旅行在他穿針引線的導引下,成為一門精湛的藝術。

   由書中我們得窺,法國詩人波特萊爾一生對旅人交通來往的場所情有獨鍾:港口、碼頭、火車站、船及旅館房間等等。這些暫時的住處,對他而言更像歸宿,更讓 他覺得安息。當他覺得世界變得單調,便出發動身,前往遠方。普羅旺斯的景物色澤經由梵谷的描繪,開啟旅者的心境與視野,當日他所展現的觀點被當作怪誕、扭 曲,但如今他畫布底下的麥田、絲帛與星空,都成了旅遊考究的觀看之道。William Wordsworth以詩人之腳漫步湖區(Lake District),迪波頓透露他一生大概走了十七萬五千到十八萬英里。這些漫步讓他留下許多田園風味的詩章,但當時評論家的風評卻不怎麼好。但隨英國人 口逐漸集中城市(一八五○年已達五○%,二十世紀初達到七五%),他留下的信息讓人日漸珍惜。迪波頓說:「一八五○年,Wordsworth以八十高齡辭 別人世,重要的評論幾乎向華滋華斯一面倒,認為的確有必要定期走訪自然,這是城市生活的解毒劑。」

   羅斯金(John Ruskin)也教導我們鑑賞風景之道,如何藉由素描,欣賞風景之美,定住山水景物感動我們的時刻,藉此培養品味,發展審美。Ruskin也鼓勵我們在旅 程中寫作,藉由書寫「用文字作畫」,留存美的印象。他提到我們對風景天氣的描寫貧乏,並非我們沒有文筆,而是懶惰。的確,藝術天賦雖有不同,但觀察的細 微、深入卻有賴後天培養。Ruskin的說法深得我心。

  很多時刻我都認為,風景乃心情反照。心情調適 不足或不對,可能會讓大峽谷之壯闊雄偉,成為流水帳般乏味,或走馬看花的平淡。心情舒敞開闊,想像充足,即使平凡單調的斗室,也可能成為宜人美景,這種經 驗也許大家都有。迪波頓在書的卷末《賦歸》裡,比較了兩種層次的旅行,精采之處令人讚嘆。當然兩種旅行都富有創意,前例可算為「壯遊」(grand tour)的一種,不是人人得以迄及;後面一類雖然人人皆可進行,但心智文筆所需之鍛鍊,豐富想像之豐厚,不見得少於前者。

   他所列舉的這兩種旅行,一是大費周章,由德國人洪博(Alexander von Humboldt)代表;另一種是超級袖珍,由法國人德梅斯特(Xavier de Maistre)代表。前面的旅程費時多年,價錢昂貴,路途艱辛,他遍行南美,日後完成了《新大陸赤道地區之旅》。後面這趟,費時不多,價錢便宜,就在自 家進行,結果他完成了一本遊記,名喚《斗室之旅》。這位老兄對此深覺滿意,日後又舊地重遊,完成了另一本叫《斗室夜遊》。讀到這裡,你只能自嘆弗如:「乖 乖,真能掰呀!」。

   旅行需要鍛鍊學習,就像畫畫寫作一樣,沒有人天生就是高手。雖然有人天賦較高,但天生玩家,不一定都能玩出道道。後天的培養還是比較重要,如果我們能學 學前述那位法國人,讓斗室成為景點,也是不錯。或者像妹尾河童,平易近人,卻能見常人所未見。我們雖比不上他,但他觀看事物的眼力,值得copy。

   河童先生的旅行充滿驚奇,這從他的畫中顯露無遺。雖然好奇心人人皆有,但像他那樣細密認真,精細縝密的的確不多。正因如此,他旅途中才會充滿各類奇異的 發現。就好像他筆下的各國補鼠籠,一經比較巧思立現,因為他的觀察超乎常人,即使極其平凡的事物,透過他的眼和筆,也能現出有趣的地方。

   他也披露,因他素描的產品,讓他遭遇韓國與蘇聯警察的逮捕。當然這都是陳年往事,說明這兩個國家曾有過封閉獨裁的年代,也表明他的觀察不同凡響,讓人誤 認他是刺探軍情的間諜。也許今天人人旅行,皆攜帶快速準確的數位相機,能隨時紀錄所見,但相機雖能寫真,卻不能鍛鍊準確而富於創意的觀察。因為節奏太快, 且便利隨興,反使我們的官能遲鈍,觀察退化。我們享受便利卻學會偷懶,失去了直覺應具備的美感。

  還有 一種旅行可能不少人有經驗,我覺得最自由隨興,有點嬉皮方式(或者就像嬉皮),不那麼在乎食衣住行,雖非完全放浪,也非全無節制。既是遊山玩水,卻不乏冒 險患難的精神,雖有探索,但也沒夾著什麼巨大的企圖或目標。相當自助,但沒有同伴也麻煩,可算是種「散漫的旅行」,如舒國治所言。

   在他所著《理想的下午》裡,舒國治認為這種背包族(backpacking)的旅行,是他心目中所謂的「旅行」。他們邊走邊看、隨遇而安,「哪裡有牆有 樹便往哪裡靠,有平地就往哪裡生,牛仔褲的臀部那塊總是磨的發白。」舒國治甚至說:「最令我羨慕的,是他們漫漫而遊,即使不在精采之地,卻耗著待著,往下 混著,說什麼也不回家。這是人生中最寶貴也最美好的一段迷糊時光,沒啥目標,沒啥敦促,沒啥非得要怎麼樣。」

   這種閒雲野鶴式的漫遊,對我來說太奢侈。正因他散漫隨興,讓他看不慣台灣人旅遊的心態,當然他評論的年代已經過去。他認為台灣人照料自己過於細膩,怕弄 髒自己。台灣人雖出門遠遊,卻把他們心中的嬌弱帶出遠門。表面看是探險,但背包裡卻裝著泡麵、電湯匙、口香糖等7-11「隨可買備又令他深感家暖心安之 物」。也許如今台灣人出門遠遊,舊習未除。

  另有一種,則是我閱讀的旅行經驗中,最富詩意,也最需想像 的深度。楊牧在《一首詩的完成》中提及此事,他寫信給一位年輕憤怒的詩人,嘗試理解一位女作家詬病年輕人旅行輕率的態度,提出他心目中「壯遊」的藍圖: 「我想她的意思是說,年輕人出門旅行不應該純粹是為了休閑遊樂,必須帶著嚴肅的尋覓著什麼,嘗試著什麼的心情,帶著探索的甚至冒險的心情,到深山大澤中, 到遙遠的國度,以一種學習觀察的誠意去體會,在那陌生的世界裡,無論洪荒山水,遠古的遺跡,或當代熙嚷的另一文化社會裡小小的市集、街道、碼頭、車站,去 吸取知識點滴,用以榮養關懷與想像,使自己能在成長的過程裡正確地把握到豐富的人生素材,充實地理和歷史的資訊,從而落筆創作或面對其他生存活動時,有一 份更開闊廣泛的覆按。」

  由是詩人害怕團體出遊,不著迷人所樂道的風景名勝,卻喜愛隻身探索,轉入那些 不相識的世界,雖無人交談,也不必「附和群眾以讚嘆」,因為他害怕眾人的喧嘩會謀殺他寧靜的想像。所以楊牧稱旅行為一種滌洗,一種探索。看起來似乎不近人 情,也顯得傲慢。但正因如此,旅行才能達到滌洗的功能,成為詩意的探索。

  讀別人的旅行,雖是紙上談 兵,但好處就是引發我們出外的渴望。當然,遊記或旅遊指南也會造成障礙,我們用書上的內容對照實景,結果卻造成失望,因為實景沒有別人筆下精采。這是憾 事,但不能全怪別人,因為旅行除了實地探測,還得有想像力,還得有經受訓練的眼力。也許明年,我們能再度出發遠行,無論財力金錢充足與否,也許我們需要睿 智的嚮導,激發官能、策勵想像、儲備思緒、專注觀察,以筆以畫以鏡頭,細心刻畫、紀錄旅行的起伏與見聞。也許有天,我們的行動也能充滿好奇、想像與精湛, 就像他人筆下的旅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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